张二坑

和@西米粥 的赌约…我也没写疗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

狄仁杰虽不信佛，走南闯北多年，也进了大大小小上百所佛寺，从后汉魏晋以至当代。如果论对佛造像技术的研究，恐怕天下能与他一较高低的人极少。

 

记得当日圣上参拜龙门石窟，他与李元芳也奉敕伴驾。冗长的典礼从清晨一直延续到中午，分发的福饼早已经吃完了，为了抵御腹内与精神上的双重空虚，他拉着年轻人指点石窟里的细节。北魏的胁持菩萨颧骨高耸、眉峰料峭；本朝的则是雍容富贵、双目含情。他又去指点佛像脚下那些重重叠叠的衣纹：明明是用石头雕成，却薄如蝉翼、浮如流水……

他越说越兴奋，没察觉到旁边的年轻人已经没了回音，不知过了多久，一个轻飘飘的脑袋“啪”的一声落在他肩上，细密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。

狄仁杰想拍醒他，看了看台上的司礼官，正忙着服侍圣人进行盥手受持的仪式，根本无暇顾及文武百官，又收回了落在李元芳肩膀上的手。也难怪，这孩子与自己从敦煌回来之后，一天都没休息。难得今日伴驾出行，别苑的护卫问题又不需他操心……罢了，就让他睡吧。

两个月后

狄仁杰现在就是悔不当初。当时他就应该叫醒李元芳，把剩下的佛教科普课听完。不对，早知如此，他就不会听任李元芳来冒这个险。

一个巨大的案件刚刚露头的时候，都显得那样普通——普通的谋反案件、普通的微服私访、普通的山村猎户、普通的吟诗作对和访古咏怀……他们在一处荒废的古刹门前凭吊，庙门上用古朴的魏碑体写着“水峪寺”三个大字。这时李元芳已经可以辨认出魏晋与前隋的书法、造像的区别。这里不仅有寺院，还有一片俗家的墓地，奇怪的是，墓主人俱是姓“元”。狄仁杰苦笑道：高氏齐国改朝换代时，杀尽了拓跋元氏的皇族，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，想来这里便是一处丛葬岗。

李元芳也见过了政局动荡的大风大浪，眼神已经不再懵懂，只是站在自家大人面前依然显得孩子气。他歪着头静静听了半天，只道此地甚不吉利，我们还是尽快回城比较好。狄公也点头称是。众人转身正要出门，忽然听到一阵凄诡的歌声，由远到近地传来。“魏百年，李唐传。大佛动，地狱变。”一个猎户打扮的小男孩，蹦跳着从佛寺面前穿过。

现在想来，一切都是荒诞不经。冀州向来贫瘠，僧人均需靠农民供给吃穿，怎会把寺院建在如此荒郊野外。深山中猛兽丛生、即使真有猎户，怎会放如此小儿自行外出。一步一步环环相扣，竟像是专门引诱他们而来的。

那天的记忆已经是一片混沌，狄仁杰完全不知道李元芳是如何为救自己被困在了寺庙中。自己又是如何跌跌撞撞怎么回了城中、搬来了千牛卫的救兵。他们循着当日的标记，果然又找到了那一处诡异的寺庙。只是这次他们没能再逃出去——寺庙的大门在他们进入的瞬间便已落下，在幽闭的石穴里走了数千步，竟是越陷越深。

“大人，你站着别动！”

“元芳！”

众人已经在山洞中不眠不休走了几个时辰，这一声宛如从空中漂浮而来的呼喊竟然成了定心丸。狄仁杰揉揉瞪得发红的眼睛，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石穴的尽头，面前是一处巨大的山洞。山洞的后壁，耸立着一座几十丈高的铁制大佛，有三个佛头、六对佛手，每一只手的掌心都举着一盏长明灯——

元氏家族，信奉佛教，根基在中原、坟茔在磁县。

 

我早该想到的，狄仁杰叹息道。

“大人，你还好吗？”李元芳的声音又来了，听上去竟然是从大佛的顶上发出的。狄仁杰生怕他四分五裂地出现在自己面前，如今虽然看不到他本人，那声音依然像往常一样，坚定、温和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。狄仁杰“嗯”了一声，却听到那边又喊：“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，您别急。”

狄仁杰颤抖着说出一句：“好，你小心。”接着就有一束手腕粗的绳子放下来了。李元芳喊道：“要想出去只能从佛头上爬过去，大人您别急。”

狄仁杰借着长明灯的微光向上看，这一束绳子其实是由六股汇聚而成的。李元芳生怕翻越时出事，在十二只佛手末端各打了一个结，最后在大佛底部结成一起。在这绝境中还能把事情做到如此细致的，恐怕这世上除了狄仁杰也只有李元芳一人了。

 

不消他多说，已经有几个身手敏捷的千牛卫，背负着绳索、木板跳了上去，只为搭出一条生路。

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，顺利地令人心慌……正当第一批千牛卫相继攀上了大佛的头顶，陆陆续续放了绳索捆着的木板下来之时，洞窟的顶上开始掉落细碎的泥土，紧接着是石块。即使是迟顿如小兵也意识到了：这洞要塌。

狄仁杰瞬间明白，这大佛原本是开凿在石灰岩山体上的，三面嵌入悬崖、一面朝向山谷，用来给远近信徒参拜。

史料记载，东魏武定七年，高洋杀孝静帝元善见自立为王。翌年河北一带发生大地动，山崩地裂、日月无光。承载大佛的山岩不堪重负，垮塌形成新的山体，石头将大佛整个掩埋。人们在新的悬崖上开窟、造寺，渐渐把这座大铁佛遗忘在了山腹之中。

然而碎石的承载力毕竟有限，大佛浇筑在地面以下，经过牵拉反而撼动了山体，一场崩塌恐怕在所难免，区区几十个人也会葬身于山腹之中。“元芳，消息掣！”狄仁杰单薄的声音吞没在腾空而起的尘埃里，他几乎绝望了，还是在放弃抵抗之前抓住了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。

或许李元芳真有翻云覆雨的神力，或许他是恰好找到了最要害的那一处，在一片黑暗中静止了不知多久之后，大佛竟然真的停止了坍塌。只是整整齐齐的六对佛手失去了支撑落在他们面前。牢牢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
狄仁杰借了同行者的火折子向上看去，这佛身具是用精钢浇筑、外覆金箔制成，表面光滑无比，除了李元芳这类半人半鬼，即使是猿猴恐怕也无法攀缘而过。而巨大的佛身将他们的出路堵的严严实实，毫无下脚的空间。 

“别管这些破劳什子！待我跳将上去，生拆了这铁佛！”一个年轻的副将已经按捺不住。

“且慢。”

方才电光火石之间，他早已看出佛手有异。他伸出手去摸看似光滑的表面，果然触到一行整整齐齐的小字——无无明，亦无无明尽，乃至无老死，亦无老死尽。这是《心经》里劝告五蕴皆空的字样。可始作俑者花这么大力气造一个能杀人的佛像，显然不是为了四大皆空而作的。

狄仁杰记起方才他们踏进山洞时的那座巨大的背光三尊佛屏，主位是一尊彩绘的思维菩萨，侧面有一行小小的钤记，正光元年。正光是北魏孝明帝元诩在位时的年号，距今恰好是170年。狄仁杰想了想，又向佛手垂下的袖口里摸去，果然摸到一幅占卜用的蓍草。他在地面上摸黑摆弄了半天，然后又后退两步，做了一个标准的合十礼——是生是死，这就是最后一搏了。

他生平第一次真诚地礼拜佛祖，不仅为了自己生还，也为了无辜被困的李元芳和千牛卫，不要枉死其中。

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。狄仁杰安抚似地拍拍曾泰的手，张口喊道：“没事！”却没意识到已经惊慌地失了语调。他被一种彻底释然和彻底恐慌同时包围。他知道自己是赌对了，但恐怕将会为此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。

果然，这次发出巨响的是大佛内部。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，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那座足有几十丈高的大佛，竟然转动了起来。

先是从足部漏出了一丝光线，然后是莲座的一瓣叶片凋落，然后是整个佛身。

“后退！”狄仁杰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身边的人，向后一连倒退了几十步，直到后背碰到冰凉潮湿的石壁为止。

最右边的几只手很快隐没到黑暗里了，接着是佛像的右半边脸。旋转的力量是巨大而不容置疑的，雍容的佛脸碰撞到坚硬的山岩上，五官瞬间崩碎成一块又一块残破的碎片。这座落成刚好三百年的、比海枯石烂还要更加坚硬的大佛，就这样随着六道轮回而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

直到一声凄厉的“元芳”，千牛卫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。这是恐怕在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无法复刻的恐怖景象——佛像的背面是一整块巨大的浮雕，雕刻着若干手持棍棒、小刀、油锅的小人。每两三个小人中间都挟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，正是先前上去的那一批千牛卫，只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断气，如同佛法里所讲的十八层地狱的景象，有的被刀山刺透，有的被砍断双脚，森森的白骨露在外面，淋漓的血肉顺着浮雕表面款款落下。

大佛已经完全反转过去了，但底部的衣袂和跣足依然能够看到，这些血就流到华美繁复的流苏和璎珞上，再顺着细腻如同婴儿皮肤的跣足落到地上。

 滴答、滴答、滴答。

 “地狱变。”狄仁杰喃喃道。他的鞋子已经被不明液体浸透了，不知道是哪一重地狱流出来的液体。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呕吐，想要昏厥，想要放纵自己就此长眠，破过这么多案子，他第一次在真相到来之前体会到生不如死。

不仅仅因为那些枉死的千牛卫，更因为李元芳就被绑在这幅地狱变图的中心位置，十八层地狱的最底部。他的皮肤已经被铜柱地狱灼伤过，肩胛骨被刀山地狱的利刃刺透、牢牢地钉在墙面上。

    

因为那一声凄厉的“元芳”，已经近乎昏迷过去的李元芳睁开了眼睛，立刻就被碾压式的剧痛包围。他下意识想要喊叫，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被不明液体灌过、眼下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方才他在大佛内部上上下下，赶在濒临坍塌之前，发现了这个位于肚脐处的机关，想也没想就就扑上去了。

这链子刀本是用绝域陨铁锻造而成，乃是世间最为坚硬之物，要切断寻常的人造钢本不在话下。只是他没想到，大佛的消息掣是用精钢丝编织成的一张天罗地网，砍断一根，还有另一根……

眼下他发觉自己悬在十几丈高的半空，全靠项上的铁链和穿透肩胛骨的刀锋才不至于坠入深渊，而脚下。他苦笑着摇摇头，想也不想便知道，将一个成年男子从绝壁上救下简直难如登天，何况自己的身体……还不如冲要害处给一箭来得痛快……